小弟三十岁生日这天，亲友们齐聚。从浙江赶回来的小舅舅一见着我的女儿便掏口袋给见面礼，我拦着，不让女儿收下他的钱。他冷脸生气了，我只得授意女儿收下，拜谢舅公，他这才欣然。

我不收下他的钱，实在是因为不忍心。我的小舅舅不为官、不经商，又没有好技艺傍身，挣钱不易。他又是从什么时候这么老态的？头发如染了一层霜，额上的皱纹似蚯蚓蜿蜒爬行，背亦佝偻着。时光是可怕的兽，它吞噬了我记忆里那个青春活力四射的小舅舅，留下让我心生忧伤的风烛老年。

小舅舅年轻的时候，一头如墨般乌黑的自然卷发，他是一条铁船的船主，平日舟行水上，运砂石料挣来日子所需。上了岸，他把锃亮钢圈的凤凰牌自行车骑得风驰电掣，自行车车篮里有一台收音机，收音机里有人在甜甜蜜蜜地唱：“夏天夏天悄悄过去，留下小秘密……”

小舅舅有对象了，是和他一起做运输生意的船主的表妹，仿佛是个川妹子。小舅舅喜滋滋地把她带到我们家来，他用掩饰不住的快乐音调对我妈说：“姐姐，看你弟媳漂亮不？”我妈乐呵呵地直点头，赶紧忙着去做好吃的招待他俩。我像一只小狗围着他们俩打转。她真的好看极了，一张满月脸，皮肤也如月亮般光洁明亮，眼睛大大的，不高不矮的个儿，细腰。她听不懂我们的话，妈妈和小舅舅对谈的时候，她就微微地笑着。吃了晚饭，妈妈把小舅舅和她安排在我家的南屋里夜宿。我听到他们逗闹的嬉笑声，时而有歌声传出来，是小舅舅在快乐地唱：“夏天夏天悄悄过去，留下小秘密……”

那时候的我已经三年级了，学过“秘密”这个词。我在心里暗暗想：“小舅舅，你有什么小秘密要留下？”

小舅舅再次来我家犹如一只落汤鸡，从前的神气像被淋湿了的羽毛蔫耷了。小舅舅和他的铁船都沉到海里去了，他和她被救了上来。几日的兵荒马乱后，小舅舅平静下来，打算再买船东山再起。就是此时，发现她不见了。他的存折自结婚后便交给她保管，行船三分险，存折她一直贴身带的。任小舅舅找了个天翻地覆，也没能找出来，等马不停蹄赶往银行，发现钱果真被取得一分不剩。也未能寻到一起运输过的船主，曾说是她的远房表哥，中国之大不知道他的船又在哪条江河里？小舅舅念叨着：“她肚子里都怀了我的孩子，孩子都三个月了，她怎么就忍心走了呢？”外婆怕他被逼出病来，特地嘱咐我妈接他过来散心。妈妈先是劝，劝到后来就不吱声了。有时候，语言的安慰苍白得像水中的倒影，一碰就碎。

后来，小舅舅做了人家的雇工，帮人开船。他再也没有能买上一条属于自己的船，也没有再恋爱，风里来雨里去都是一个人。一晃小舅舅已过不惑之年，外公外婆为他愁白了发。每一次逢年过节的合家团聚，因为小舅舅，全家人总是要在欢悦流淌的间隙里叹上一口气。

终于有一日，小舅舅带回一个年龄相当的女人，让我们叫舅妈。这位看上去面貌和善的女人，是做理发手艺的，小舅舅常常在她店里理发，她男人多年前因为抢劫罪被关进监狱里去了。一来二去，两个苦命人有了感情。看到小舅舅终于有了一个女人，外公外婆高兴坏了，再一听说她的前尘旧事，他们又傻眼了。这位舅妈与前夫生了两个孩子后，就做了结扎手术。这么说来，我的小舅舅这辈子别想有自己的孩子了。尽管如此，最后的最后，小舅舅还是准备与她携手走完下半辈子。

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五个年头，舅舅的宽厚善良赢得孩子们的爱戴，他们待他如亲生父亲。看到小舅舅的继子扶着他一起走进我家门的瞬间，我陡然就想起多年前舅舅唱的那首歌：“夏天夏天悄悄过去，留下小秘密……”

多少个夏天悄悄过去了，时光的锦囊收藏了那些纠结坎坷的过往，酿成我们一直记得却不再提起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