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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了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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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04月15日

“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,那些皱纹里藏着多少我从未了解的心事啊。”

母爱无私,却到尽头

林海平

母亲老了。

我觉察到这一点,是在某个寻常的黄昏。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,夕阳的余晖从她稀疏的白发间漏下来,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她手里捏着一只未织完的毛线袜,针脚已经歪斜得不成样子,她却浑然不觉,只是怔怔地望着远处。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那里只有一株半枯的夹竹桃,在晚风里轻轻摇晃。

这双手曾经多么灵巧啊。记得儿时,家里穷,买不起成衣,母亲便去布店扯些零头布回来。夜深人静时,缝纫机的“哒哒”声总是不绝于耳。我躺在床上,看她的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微微佝偻,针线在她指间翻飞如蝶。第二天醒来,枕边必定整整齐齐叠着新衣裳,连纽扣都钉得一丝不苟。如今这双手却连一根毛线都驯服不了了,青筋凸起如蚯蚓,褐斑遍布如落叶。

冰箱上还贴着母亲年轻时抄写的菜谱,字迹娟秀工整。那时,她总能把最普通的萝卜白菜做出花样来。放学回家,隔着老远就能闻到厨房飘来的香气。现在的她却常常把糖当盐,把醋当酱油。上周我下班回来,看见灶台上放着一锅发黑的稀饭,她坐在餐桌前,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般手足无措。我默默倒掉稀饭,重新煮了一锅,她却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。

前些日子整理旧物,在樟木箱底翻出一摞汇款单存根。最早的一张落款是1989年,那时我刚上大学。存根已经泛黄,边缘有些霉斑,金额从五十元到三百元不等,汇款人一栏永远工整地写着母亲的名字。我突然想起大学四年,每次收到汇款单都要抱怨钱太少,却从未想过这些钱是她怎样一分一厘攒下来的。她总在信里说家里一切都好,后来才知道那几年父亲卧病在床,她白天在纺织厂做工,晚上还要接些缝补的活计。

母亲的记性越来越差了。有时她会突然问我小时候爱吃的枇杷膏哪里有卖,其实那家老药铺早在十年前就拆迁了。更多时候她只是静静地坐着,目光涣散地望着某个角落,仿佛那里藏着过去的时光。她的白发再也藏不住了,像一层薄雪覆盖在头顶。给她梳头时,总会带下许多断发,它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,像一段段被时光剪断的记忆。

前日下雨,我去阳台收衣服,看见她年轻时穿的那件蓝布衫挂在最边上,已经被雨水打湿了大半。那件衣服她珍藏了三十年,领口磨出了毛边却舍不得扔。我正要取下来,突然听见她在身后说:“那是你满月时我穿的衣服。”我愣住了,转头看见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,嘴角微微上扬,露出久违的笑容。那一刻,我仿佛又看见了年轻时那个抱着婴儿,在照相馆里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姑娘。

昨夜失眠,起身去厨房倒水,看见母亲房间还亮着灯。推门进去,发现她正在翻看一本相册。那是父亲去世后,我特意为她整理的。她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,在父亲年轻时的军装照上停留了很久。见我进来,她有些慌乱地合上相册,像个偷吃糖果被抓到的孩子。我注意到相册旁边放着一个铁皮盒子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我从小到大的成绩单、奖状,甚至还有幼儿园的手工作业。这些东西,她竟然都留着。

那天替她梳头时,发现她后脑勺有一块淤青,追问之下才知道是前些天夜里起夜时摔的。我要带她去医院,她却执意不肯,说躺两天就好。我忽然想起小时候发烧,她背着我冒雨去卫生院的情景。那时她的背多么温暖坚实啊,现在却佝偻得像个问号。我坚持要背她去诊所,她终于妥协,却只肯让我搀扶着慢慢走。路上她一直小声念叨:“给你添麻烦了。”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。

母亲节那天,我买了一大束康乃馨回家。她接过花时笑得像个少女,转身却偷偷抹眼泪。插花时我发现花瓶里还养着去年我送她的那支,早已干枯成标本,她却舍不得扔。午饭时她破天荒地吃了满满一碗饭,还哼起了年轻时常唱的小调。午睡时我听见她在梦里喊我的乳名,声音轻得如同叹息。

傍晚陪她散步,路过街心公园时,她突然停下脚步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是一对年轻母女。母亲正蹲着给小女孩系鞋带,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母亲看得出了神,我注意到她眼角有泪光闪动。回家路上,她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,就像我小时候怕走丢时那样。

夜里,我听见她在房间里轻声啜泣。推门进去,看见她抱着父亲的遗像,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无助。我坐在床边轻轻拍着她的背,就像她曾经哄我入睡时那样。她渐渐平静下来,却突然问我:“妈妈走了以后,你会不会想我?”我喉头一哽,竟说不出话来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,照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,那些皱纹里藏着多少我从未了解的心事啊。

母亲的爱就像一条无声的河流,默默流淌了数十年,滋润着我的生命,却在不经意间快要走到尽头。而我,直到河水即将干涸时,才懂得俯下身去,看清水中倒映的,全是自己成长的痕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