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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05月27日
“它见证了新生的喜悦,也目睹了死亡的哀伤,却一直稳稳地扎根在这里,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坚强和传承,感受到了岁月的力量与温情。”
樟影深处是故乡
郝贵良
记忆深处,江西老家村口伫立着三棵大樟树,它们以钝角之姿驻守港北沙坡,静静凝望着故乡的沧桑变迁。我远在江苏南通,每当思绪飘回千里之外的故土,最先浮现的便是这三棵苍劲的老樟树。它们深深扎根在时光的年轮里,也在我的心尖上轻轻摇曳,勾起无尽的回忆与眷恋。
北边那棵樟树堪称树中的老者,它年纪最大,树干最粗,需四五个大人手拉手才能将其环抱。在一米来高的地方,树干陡然分成两枝,一枝斜刺苍穹,仿佛想要探听流云的私语,追寻那高远的天际;另一枝则横逸而出,恰似一位老妪佝偻的脊背,长久地凝望着村口那条弯曲的土路,仿佛在等待某个归来的身影。
更令人称奇的是,在树根分叉之处,有一个豁开的大洞,洞内散发着一股樟木特有的香味。小时候,我们总爱钻进洞里玩耍,在小小的天地里,编织着属于童年的美梦。然而,父亲却总是板着脸,严肃地告诫我们,说洞里藏着一条修炼千年的蛇精。那时天真烂漫的我们,只当这是父亲哄孩子的戏言,并未放在心上。直到某个溽热的午后,斑驳的树影里,一具完整的蛇蜕赫然躺在那里,泛着冷冽的光泽,鳞片间还残留着潮湿的气息。那一刻,恐惧如潮水般涌上心头,从那以后,树洞便笼上一层神秘的面纱。每当晚风掠过枝叶,窸窣声里仿佛都裹挟着未知的低语,让我再也不敢轻易踏入那片幽深的禁地。
20世纪80年代的赣东丘陵地区,日子似被拧干的粗布,在清贫里紧绷着。家家户户圈养猪仔,灶膛里跳动的火苗,全赖翻山越岭砍来的柴火供养。某个闷热黏腻的午后,年少懵懂的我为寻捷径,攥着柴刀将刀刃挥向老樟树裸露的根脉。随着柴刀落下,那些褐红的断面渗出树脂,仿佛是大树流下的血泪。扛着一截根木归家时,我还沾沾自喜,却被父亲雷霆般的斥责劈碎:“根就是树的嘴巴,没了嘴,树怎么活?你这是要饿死它啊!”父亲眼中的痛惜比打骂更灼人,我垂首站在门槛边,羞愧如藤蔓在心底疯长。此后无数次途经沙坡,老樟斜逸的枝丫总让我想起那截被斩断的根须,愧疚随着年轮一圈圈蔓延,即便四十多年的光阴将往事磨成齑粉,那份自责依然在记忆深处泛着苦涩的味道。
每年暑假,我都要回家干农活。盛夏时节,毒日头高悬天际,将赣东的山峦与田垄炙烤得扭曲变形,空气仿佛都泛起了粼粼热浪。老樟树却似一位仁慈的老者,舒展着枝丫,织就了一把巨大的绿伞,为在暑气蒸腾中劳作的村民撑起了一方荫蔽。割稻归来的乡亲们,肩头的扁担压得脊梁如弯月,他们踩着发烫的土路挪步,总爱在树下停歇片刻。
那时放暑假的我,皮肤还带着少年的细嫩,在烈日的炙烤下,很快就晒得通红,随后就一层层脱皮,指尖轻轻触碰,便腾起细密的灼痛。烈日的烘烤、劳作的劳累和无尽的疲惫,常常让我在清晨扛起农具走向田野的那一刻,就开始盼望着太阳能够早些坠入山峦。而在老樟树的树荫下,常常坐着一些吃商品粮的过路人。他们身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,锃亮的凉皮鞋在树影里泛着光,手中的纸扇轻轻摇着,嘴里却还抱怨着暑气难消。那闲适的姿态,宛如一粒种子坠入干涸的心田,悄然萌生出对城镇生活的向往。我站在翻涌的稻浪里,攥紧手中的镰刀,暗暗发誓,一定要挣脱肩头的扁担,有朝一日能像他们一样,在城市的阴凉处体面地谋生。
谁知多年后,当我真的在城市的高楼里打卡上班,享受着空调房里的恒温时,却发现这一切都抵不过老樟树下那些滚烫的回忆。那些在烈日与汗水中浸泡的岁月,早已化作记忆里最珍贵的清凉。曾经拼命想要逃离的艰辛,如今却成了心底最温暖的慰藉。
岁月悠悠,老樟树一直静静地站在村口,见证了无数个春秋的更迭。它们用繁茂的枝叶为村民遮风挡雨,无论风雨如何肆虐,都坚守着自己的岗位;它们以沉稳的姿态,给予人们心灵的慰藉,成了村民们心中的依靠。树下不远处,原有一座关帝庙,“文革”时被拆毁,近年又由村民重建。庙中香火不绝,似在保佑着这片土地。村里有个古老而庄重的习俗:凡在村中终老的人,出殡时都要在樟树下停棺祭拜。这一仪式,是对老树最崇高的敬意,更是一场跨越生死的深情告别,它承载着村民们对生命的敬畏,也寄托着对逝去亲人的思念。
父亲走的那年,我在读大二。那时,正值樟树旧叶换新之际,嫩绿的新叶长出来,旧叶像蝴蝶一样纷纷飘落。我跪在铺满落叶的沙地上,心中满是悲痛,泪水模糊了双眼。送葬的队伍肃穆前行,父亲的棺木在树影中泛着清冷的光,那光仿佛穿透了我的灵魂。就在那一刻,我忽然领悟,这棵历经沧桑的老树,一直在守望着这片土地和生活在这里的人。它见证了新生的喜悦,也目睹了死亡的哀伤,却一直稳稳地扎根在这里,让我看到了生命的坚强和传承,感受到了岁月的力量与温情。
今年清明返乡祭祖,重踏沙坡路时,看到三棵樟树变得那么苍老,我的心中满是酸楚。皲裂的树皮像老人手背上暴起的青筋,诉说着岁月的无情;树洞里积有雨水,细小的蜉蝣在其中生息,演绎着生命的轮回。新修的关帝庙红墙耀眼,却没了孩童嬉戏的身影,显得有些冷清。只有那三棵樟树,依旧在暮色中沙沙作响,把落叶铺在地上,守着某个被风揉碎的约定,候着一场永无归期的重逢。
我站在沙坡上,又闻到了熟悉的樟木香。这股香气一下子把我拉回到四十年前的那个夏天,我好像又看到了小时候的自己,躲在树洞里,调皮地笑着。还有父亲正扛着锄头,沿着港北的石拱桥,穿过关帝庙,缓缓走过沙坡路。而老樟树根上,那道曾让我愧疚不已的疤痕,如今已愈合,长成树皮上的一个形状,犹如一只微笑的眼睛,正温柔地看着这片土地,也看着鬓角染霜的我。它仿佛在告诉我,过去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,而那份深深的眷恋与思念,将永远留在心底,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