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霞

清晨的反常：那抹藏在眉头的云

春分后的清晨，我在教室门前，小慧从我身前经过，连眼皮都没抬起来，就匆匆钻进教室，背影透着几分落寞与悲伤。

这反常的一幕让我眉心微蹙。小慧向来是个热情的孩子，每次看见我都会扬起嘴角、眼睛弯成月牙，脆生生地喊“金老师”。可今天，她的眼神里像是蒙着一层雾，嘴角抿得紧紧的，整个人散发着低落的气息。

课间铃一响，她坐在座位上，头埋得很低，手指不停地摩挲着铅笔橡皮，作业本上的字迹歪歪扭扭，似乎心不在焉。“小慧，能来办公室一趟吗？”我轻声说。

办公室里，小慧坐在椅子上，双手绞着衣服下摆，指甲在布料上压出浅浅的印子。沉默片刻后，她忽然开口：“老师，我有时候觉得……活着没什么意思。”话音刚落，她的肩膀微微发抖，眼睛盯着地板上的光斑。

我心里一紧，却不动声色地递去一张纸巾：“谢谢你愿意告诉我，其实老师小时候也有过类似的念头。”她抬起头，眼里闪过惊讶。我继续说：“那时我大概和你现在一样大，忽然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好奇又迷茫，甚至会想‘人为什么要活着’。后来读了很多书，认识了不同的人，才发现这种困惑其实是成长的礼物——它说明你在思考生命的意义，这是很珍贵的。”她的神情渐渐放松，低声说起爸妈吵架时的场景：“他们摔盘子的声音特别响，我躲在房间里，觉得整个房子都在晃。”说着，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，里面夹着几张皱巴巴的纸，纸上是用彩铅乱涂的线条，暗红与深蓝交织，像一团纠缠的乌云，“我会在纸上乱画，画完就觉得好些了。”

“这是很棒的发泄方式呢。”我指着纸上的线条，“你看，这些颜色虽然浓烈，但也有一种独特的力量感。就像暴风雨过后，天空总会放晴。”离开时，她把那几张纸小心地折好，放进书包，嘴角终于有了一丝淡淡的笑意。

跨越生死的思念：记忆里的泡面与园子

三天后的午后，小慧主动敲开了我办公室的门。这是她第二次找我交谈，手里攥着一张泛黄的照片——照片里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，坐在藤椅上，怀里抱着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，身后是一个种满花草的院子。

“这是我太爷。”她轻轻抚摸着照片，“他走的时候，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。”她的声音很慢，像一条潺潺流动的小溪，载着回忆的碎片。太爷的老房子有个院子，青石板路、木质门框，还有院子里那株年年开花的月季。二年级那年的秋天，太爷突然生病，爸爸和爷爷匆匆带他去医院，留下她和妈妈在家。“我每天都问妈妈，太爷什么时候回来，妈妈总说‘快了’。直到过年时，爸爸红着眼眶说，太爷去了很远的地方。”小慧哽咽道。

她记得太爷煮的泡面。有次父母外出打工，她就住在太爷家，老人颤巍巍地在厨房煮面，水烧开的声音咕嘟咕嘟响，面里卧了个溏心蛋，汤汁上漂着葱花。“太爷总说，‘快吃，凉了就不好吃了’。”说到这里，她的嘴角微微上扬，又很快垂下，“后来我再去那个院子，门锁已经生锈了，院子里的花没人打理，野草长得比我还高。”

我想起她曾在作文里提过萧红写的《祖父的园子》，便说：“你的太爷，就像萧红的祖父一样，用那个小园子为你筑起了童年的城堡。虽然他离开了，但那些温暖的回忆永远是属于你的宝藏。”她若有所思地点头，忽然指着照片背景里的月季花：“这花每年春天都会开，今年我偷偷去看过，开得还是那么艳。”

孤独与成长：书桌里的书与朋友圈的雾

周三的作文课以“我的朋友”为题展开。小慧咬着笔杆，迟迟没有动笔。下课后，她望着窗外的香樟树说：“老师，我有时候觉得，交朋友比做数学题难多了。”

她说起语文课上的窘迫：有次回答问题，明明知道答案，却紧张得声音发抖，把“鲁迅”说成“周树”，全班哄笑。“从那以后，我每次举手都会犹豫，怕又说错话。”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，“和同学玩的时候，她们聊的明星、游戏我都不太懂，只能在旁边听着，插不上话。”

曾经，她以为和小文是最好的朋友。两人一起分享零食、抄歌词，放学路上有说不完的话。直到小文换了座位，渐渐和前排的女生打得火热。“有同学告诉我，小文在背后说我‘太闷’。”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，“我跑去跟她解释，她却冷冷地说‘你想太多了’。那时候我每天都很难过。”

“后来怎么好起来的呢？”我轻声问。

“是小刘。”她的表情柔和了些，“有次我在教室看书，她主动坐过来，问我‘你也喜欢余华吗？’我们聊《许三观卖血记》，聊书里的人物，一聊就是一下午。原来真的有人和我一样，觉得书里的故事比游戏更有意思。”

说起书，她的眼睛亮了起来。上周在老家图书馆，她撞见一本《只有医生看懂的人性》，封面是深色的，书名烫着银边。“旁边的小姐姐说，这本书里的抗癌故事特别感人。我隔着塑封摸了摸书脊，能感觉到里面的文字在发烫。”她笑着说，“我的成绩进步，妈妈兑现承诺给我买了《许三观卖血记》，昨天收到快递时，书皮上还有淡淡的油墨香。”

我想起她抽屉里永远放着两三本书，课间别人打闹时，她总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，手指在书页间轻轻翻动。“书就像你的秘密基地，对吗？”我说，“其实孤独并不可怕，它能让你听见自己内心的声音。就像大树在寂静中扎根，才能长得更高更壮。”

倾听的力量：在文字与对话中看见光

暮色渐浓时，小慧收拾书包准备回家。她忽然指着我桌上的《活着》说：“这本书我读过，富贵最后只剩一头老牛，但他还是每天牵着牛去田里干活。”她的声音很轻，却带着力量，“以前我觉得他很可怜，现在觉得，他能一直活下去很了不起。”

我望着眼前这个11岁的女孩，想起第一次见她时的落寞，忽然意识到，两次“倾听一刻钟”，竟让我们一起走过了这么多心灵的褶皱。她教会我，每个孩子的内心都是一片深潭，看似平静的水面下，藏着无数闪烁的星光与暗涌的潮汐。

教育何尝不是一场漫长的倾听？当我们蹲下来，用耳朵贴近孩子的心跳，用眼睛看见他们的欢喜与哀愁，那些曾被忽视的细节，便会绽放出温暖的光芒。就像小慧说的那株月季花，即使在无人照料的院子里，也依然会在春天准时盛开——因为它知道，总有人会为它停留，倾听花开的声音。

离开时，小慧忽然转身，从书包里掏出一颗水果糖塞给我：“老师，这是草莓味的，可甜了。”阳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，在她的发梢跳跃，像撒了一把碎金。我剥开糖纸，甜味在舌尖蔓延开来，忽然明白：最好的教育，或许就是这样——在日复一日的倾听与陪伴中，让每个灵魂都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光，然后，从容地生长。

（作者单位：南通市通州区平潮小学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