内容详情
2025年06月24日
“寒冬腊月里,父亲冻裂的指关节在钢板上留下淡淡血渍;炎炎夏日里,父亲的汗水滴落在钢板上,诉说着对工作的执着。”
蜡纸上的月光刻度
吕炜照
一直以来,我都非常喜欢有月光的夜晚。小时候经常看着月光无声地从窗子照进来,照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,静静地铺洒在父亲粗糙的手背上,记录着他为家庭、为生活、为农场里的学生所付出的每一滴汗水和每一份努力。无数个寂静的夜晚,父亲轻轻铺开蜡纸放在钢板上,左手拿着一把直尺,右手握着一支铁笔,铁笔在蜡纸上发出细微的颤动,像蝉翼在呼吸。
这是一块带细细斜纹的长方形铁片,长约三十厘米,宽约七八厘米。铁笔就是一根塑料笔杆,头里装上一根尖尖的铁针。而蜡纸是当时很有名的“灯塔”牌蜡纸,用蜡浸过的纤维纸,刻写时就是用铁笔在钢板上磨去那层蜡,来做油印底版。刻字用的半透明蜡纸比一般书写纸还要薄,手掌下得铺一张报纸,不然会很粘手。
那时候,我非常喜欢听父亲在钢板上刻蜡纸的声音,很多次都想自己也能刻一张完整的试卷。可是父亲总是说:“等你初中毕业了再学,学这个要有极大的耐心……”未等父亲说完话,我转头就走了。
后来,父亲终究拗不过我,让我学着刻字。写着写着,我就彻底失去了耐心,简直太麻烦了,写错一个字都不行。当我第一次刻破蜡纸时,父亲皱眉的瞬间闪过心疼,但随即舒展眉头:“没事,重新再写,我刚开始学的时候废了五张呢!”然后父亲耐心地教我,并刻意放慢运笔速度。而我心里却在想:以后科技发展了,这个肯定用不上,现在学是不是有点白费工夫,可转念又想,至少能练出自己的定力和书法。
刚开始刻字,我浪费了五六张蜡纸,父亲一直鼓励我。一张蜡纸一刻便是三个小时,两张蜡纸刻下来常常到了半夜两三点,肩酸背痛腿抽筋,笔杆压得中指发红,凹进去一个大窝,时间久了,就形成了一个厚厚的老茧。我用力地甩一甩胳膊,饿了就啃馒头干,然后继续刻试卷。最让人伤心的是刻了一大半时不小心刻破了,导致整张蜡纸报废,一切都前功尽弃了。遇到这样的情况,我的心情就会非常糟糕,父亲见状就会建议我调整好情绪再写。
功夫不负有心人,我渐渐地掌握了在钢板上用蜡纸刻试卷的技巧,在蜡纸上刻字时,手腕、手指都必须用力,力度的把握非常重要。由于蜡纸薄如蝉翼,用力轻了,字迹会很浅,印刷时油墨就透不过,印出来的材料模糊不清。用力重了,又会将蜡纸刻破,印出的试卷便会落下一个瑕疵,看上去会很不舒服。所以刻字的时候必须坐姿端正、一笔一画都要力度均匀。
后来,告别了油印试卷的时代,但我会经常想起无数个月光和星星组成的夜晚,在钢板上刻试卷的画面,那些被我浪费的蜡纸也让家里整整两个月没有吃上肉。那时候,父亲鬓角的白发在月色中格外清晰,他低头校对试题的身影,渐渐与钢板上那些工整的刻痕重叠。
许多年后我才明白,父亲教会我的不仅是力透纸背的书法技法,更是教会我如何将光阴写成唯美的诗行。父亲手上的伤痕和皱纹记录了他多年的辛劳,一盏用玻璃瓶制作的简易煤油灯的微弱光芒在风中摇曳,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坚定。他不知疲倦地刻着,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对教育事业的热爱。
煤油灯的光亮暗了下来,父亲轻轻调整灯芯长度。煤油灯芯偶尔爆出细小的火花,将父亲微驼的身影投在斑驳的砖墙上,渐渐高大起来。父亲每刻完一行字就要对着灯光检查是否正确,如果不对,他就会重新再刻。寒冬腊月里,父亲冻裂的指关节在钢板上留下淡淡血渍;炎炎夏日里,父亲的汗水滴落在钢板上,诉说着对工作的执着。月光透过窗棂的冰花,与灯焰交织成朦胧的光幕,照亮钢板边缘凝结的蜡油。
月光最亮的时候,父亲会暂时吹灭油灯节省煤油,借着月光的银辉继续工作,直到云层遮月才重新点燃。刻到作文范文和提纲时,父亲会逐字逐句轻声念一遍,仿佛正透过钢板听见学生们在朗诵课文。刻完试卷,父亲轻轻抚平试卷边缘的褶皱,仿佛那不仅是蜡纸,更是农场孩子们未来的路。月光此刻铺满桌面,照亮了他手背指尖上的墨渍和皱纹——那是无数个夜晚的见证,无声却厚重如山。
如今,那块钢板成了我练习书法的镇纸,当年那些蜡纸试卷早已泛黄,但铁笔划过钢板的震颤,始终留在我的腕骨里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