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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07月29日

“名相如露亦如电,唯有那绽放本身,唯有生命本身不顾一切捧出的色彩与芬芳,才是穿越古今、照彻虚妄的永恒真实。”

花事之妙

陶诗秀

阳台上那盆被我唤作“玫瑰”的花,又开了一朵,粉色的,娇嫩得像婴儿初醒的脸颊。我俯身轻嗅,一缕浅淡的香气,像无声的叹息般飘进肺腑。这花朵层层叠叠,花瓣的绸缎般光泽仿佛自有生命。它无声地立在那里,美得不容置疑,亦美得令我惶惑——这花,究竟该唤作什么?玫瑰、月季,抑或蔷薇?名字的藤蔓缠绕着我,也缠绕着这盆沉默的精灵。

这名字的疑惑,并非自我始,古人亦常在此间迷途。孔平仲曾寄花予友,诗里分明带着几分自得:“去年君尝寄蔷薇,今年我亦寄玫瑰。蔷薇赭赤未足爱,玫瑰莹白花草魁。”在他眼中,蔷薇似乎尚逊玫瑰一筹。然而,高濂却在《醉红妆·玫瑰》里急切叮咛:“休错认,是蔷薇。”看来纵然是古人慧眼,亦难免被那相似的花影所惑。杨万里更是直白道出:“非关月季姓名同,不与蔷薇谱牒通”——名字虽似,谱牒却分,古人心底,早辨明它们并非同根同源的孪生。

我后来才慢慢知晓,花店里那些被郑重包装、象征爱情与祝福的鲜妍花朵,十有八九并非古人咏叹的玫瑰,而是月季。玫瑰枝条布满细密倒钩刺,花柄短促,多作提炼精油、制作花茶酱料之用,鲜少跻身于捧花之列。而月季,枝干相对挺拔,刺少而直,花形更为丰腴饱满,更适宜人们执于手中,赠予心上人。至于蔷薇,则如春日里活泼的野孩子,枝条细长柔韧,以钩刺为臂,攀缘于篱笆或墙垣之上,花小而多,簇拥成伞房状,花期短促却烂漫,是园林中一道悄然流淌的绿溪。这三者同属蔷薇家族,血脉相连,却各秉性灵。

名字终究是人所赋予的标签。当这些花漂洋过海抵达西方,便一概被唤作“Rose”。这笼统的称呼被译回中文时,又大多成了“玫瑰”。于是,一场盛大的误会便如种子般落地生根。今人眼中花店里明艳照人的“玫瑰”,实则是月季;而古人诗卷中咏叹的玫瑰,却常是另一番清瘦带刺、幽香暗渡的形容。名实相淆,古今认知的河流于此打了个令人眩晕的漩涡。李渔在《闲情偶记》中称月季为“瘦客”与“断续花”,前者道其清癯风骨,后者赞其花开花落、断而复续的坚韧与奇妙节律——此名此号,倒似月季花魂的天然写照,比那笼统的“玫瑰”二字,更透出几分对生命本身的体贴与敬意。

阳台上的花,不管我如何称呼它,依旧遵循着自身的时序,不疾不徐地绽放。有段时日,我着了魔,每每俯身端详,痴心妄想从那些层层叠叠的花瓣里,数清它们的数目形状,以印证它究竟是月季还是玫瑰。直到某个清晨,朝露未晞,我见那初绽的花苞,粉嫩的花瓣在清冷空气里微微颤动,像一声无声的叹息,又像一句温柔的箴言。那一刻,盘踞心头的名字执念,忽如朝雾般悄然散开——何必执着于名相的迷障?花自无言,却以最本真绚烂的姿态道尽一切。

花事之妙,原来恰恰在这名实罅隙里悄然生长。我们辗转于“玫瑰”或“月季”的称呼迷宫,自以为掌控着命名的权柄;而那柔韧枝条上的蓓蕾,却只管循着四时节气的密语,次第捧出深红浅白,将生命内在的顽强与慷慨,无言地铺展于天地之间。名字是浮萍,是水月,是人心自造的藩篱。花的语言无声,它只沉默而执着地完成自己:开落有时,芬芳自在。

我依然会为那盆花浇水,偶尔也还会习惯性地称它一声“玫瑰”。只是心底明白,当目光真正落定于那颤巍巍的花瓣之上,当心神全然浸入那一缕若有若无的芬芳之中时,那缠绕多时的名相便如蛛丝般脱落了。名相如露亦如电,唯有那绽放本身,唯有生命本身不顾一切捧出的色彩与芬芳,才是穿越古今、照彻虚妄的永恒真实。花事之妙,妙在花开花落间,我们终于懂得放下标签,以赤裸的真心去承接那无言而盛大的美——这美,本不需任何称谓的装点,便足以撼动灵魂深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