曹 展

夏日的荷塘，是一幅被时光浸染的水墨画。风止时，水面如琉璃般澄澈，偶有蜻蜓点水漾开几痕细纹，转瞬又归于岑寂。那静默中藏着某种亘古的节奏，仿佛万物都在此刻屏息，聆听荷塘细语。阳光洒落，波光潋滟，像天地之间一张巨大的镜面，映照出云影与天光。而那一池碧水之下，又似藏匿着另一个世界，鱼群游弋，光影交错，宛如梦境初醒。

荷叶是铺展的绿云，层层叠叠，遮天蔽日。它们或舒展如伞、或蜷曲如拳，随风轻摇，仿佛在跳一支无声的舞。阳光从叶隙漏下，在水底织就一张晃动的金网，游鱼穿梭其间，忽隐忽现，尾鳍划开的光痕如流星倏忽。它们与荷梗嬉戏，时而顶起浮叶，时而惊跃出水，溅起的银珠落在瓣上，成了荷花额外的妆点。那些晶莹的水珠，像是自然赠予的珠宝，点缀在花瓣之上，让整片荷塘更显灵动。

荷花开得矜持又热烈。起初只是三两朵，怯怯地探出水面，像未谙世事的少女；转眼便成了燎原之势——胭脂红、雪青白，在碧波上星罗棋布。花瓣薄得能透光，边缘微卷如釉瓷开片，莲蓬则像鎏金的杯盏，盛着阳光与晨露。风过时，整片荷塘泛起柔波，香气被揉碎了撒向四周，那味道清冽中带一丝涩，像雨后的青苔混着剥开的莲子，教人忍不住驻足深嗅。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芬芳，既不浓烈、也不张扬，却足以让人沉醉其中，忘却尘世喧嚣。

赏荷人各怀心事。老者摇扇吟哦“芰荷以为衣”，将屈原的孤高读给水面听；少年们追逐笑闹，惊起蛙声一片，涟漪撞碎了倒映的云影；妇人携幼子指点花叶，童声清脆：“妈妈，荷花是不是在洗澡？”人们总赞荷花“不染”，却少有人俯身去看那池底淤泥——黝黑的藕节在暗处蔓生，盘曲如虬龙，它们吮吸着腐殖与浊流，却将最洁净的养分输向高处。原来真正的清雅，从来离不开浑浊的托举。正是这些看似污浊的泥土，孕育出了如此清丽脱俗的生命。荷的美，不是孤立的存在，而是与环境共生的结果。

骤雨忽至，荷塘霎时活了。雨珠砸在叶心，先是一声脆响，继而凝成水银般的圆球，随着叶面倾斜，“哗啦”倾入水中。荷花在雨中愈发秾丽，雨水洗过的红瓣像浸透的绸缎，白瓣则泛起月光的色泽。须臾雨歇，青蛙“咚”地跳回浮叶，震落一串水钻。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气息，整个世界都被这场雨洗涤了一遍。而荷塘，则在这场洗礼中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。

暮色四合时，游人散尽。荷花缓缓收拢花瓣，如倦鸟归巢。晚风掠过，带起一阵窸窣，仿佛荷叶在交换白昼的秘密。水雾渐起，荷塘成了洇湿的宣纸，墨色晕染处，隐约可见残瓣随波沉浮——它们终将腐化成泥，而莲蓬低垂，早已藏好来年的种子。这一幕，既是结束，也是开始。生命的轮回，在这片荷塘中悄然上演，周而复始，生生不息。

我忽然懂得：荷的高贵，不在于超然物外，而在于与淤泥共生却不改其志；荷的美丽，不仅是夏日的惊鸿一瞥，更是枯荣间的从容不迫。它从不因一时的盛开而骄傲，也不因一时的凋零而哀伤。它只是静静地生长，顺应四季，遵循自然的法则。它的存在，本身就是一种哲学，一种对生命本质的深刻理解。

风又起，满塘青盖翻卷，如诵如叹。那一片绿色的海洋，仿佛在低声诉说着什么。或许是在讲述一个关于成长的故事，又或许是在吟唱一首关于坚韧的诗篇。无论你是否听见，它始终在那里，以一种宁静而坚定的姿态，等待下一个夏天的到来，再次绽放出属于自己的清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