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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年08月07日
“那空壳里囚禁过的,从来不是一只蝉,而是我们未曾察觉便已失去的、整个世界的喧嚣心跳。”
蝉鸣里的旧时光
李洪芳
空调在头顶低唱,把窗外的热浪死死挡住。我对着电脑屏幕发呆,一丝微弱却固执的声音不知怎么钻了进来,是蝉鸣!在这钢筋水泥的屋子里,这声音显得格格不入,又熟悉得要命,就像是从记忆深处某个蒙尘的角落里硬生生挤出来的一样。
就这一声,心尖儿像被什么挠了一下,我猛地被拽回那个浸泡在蝉噪里的童年夏天。故乡的午后,热得像蒸笼。我和阿毛一人举一根长竹竿,竿头裹着黏糊糊的面筋。循着那震耳欲聋的“知了”声,踮着脚,屏住呼吸,靠近树荫。阳光碎成晃眼的光斑,一只蝉就伏在那儿,薄翅抖得能看见后面的树叶。
心跳得咚咚响。竿子尖颤巍巍地、极慢地蹭到那透明的翅膀——猛地一戳!“哗啦”一声响!翅膀疯狂扑打的震动,带着一股子蛮横的生命力,顺着竹竿狠狠撞进我手心。
捉回家的蝉,关在蒙了纱布的纸盒里。它起初在里面横冲直撞,“咚咚”撞着盒壁,叫得撕心裂肺。我们献上沾水的嫩叶,它看也不看。后来,那声音一点点弱下去,终于彻底哑了,小小的盒子静得吓人。我和阿毛傻了眼,心里像被冰水浇过——原来这吵翻了天的家伙这么不经折腾?阳光下那横冲直撞的劲儿,只是它面对牢笼时徒劳的悲歌?
后来离开故乡出去打拼。一年夏天我回到老家,躺在老屋廊下的竹椅上打盹。一阵熟悉的嘶鸣猛地灌进耳朵!粗粝、单调,却带着一股劈开混沌的劲儿。我循声望去,目光落在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上,牢牢钉住一个东西——一只完整的蝉蜕。黄褐色,薄脆得像纸,保持着一种向上攀爬的姿态,仿佛用尽最后力气才挣脱了地底的黑暗。躯壳空空荡荡,曾经寄居其中的生命早已化作了这漫天嘶鸣的一部分,成了夏天滚烫呼吸里的一缕魂。
我盯着那个空壳看了很久。原本心里的翻江倒海,反而一点点静了下来。这小东西,在暗无天日的地下熬了多少年?积蓄所有力气,就为了爬上来,在这烈日下拼了命地嘶吼一个夏天?它的鸣叫,哪是什么不知疲倦的欢歌,分明是耗尽生命全部热力的一次燃烧,是它向这滚烫世界宣告“我来过”的唯一方式。这本身,不就是一种决绝吗?倾尽所有,只为这短暂而响亮地登场。
暮色四合。窗外,那不知疲倦的鸣声依旧起伏。我伸手关掉了空调,推开紧闭的窗。那粗糙的、带着草木蒸腾气息的声浪,一下子毫无阻隔地涌了进来。这蝉鸣,穿透了懵懂的童年,也穿透了这些年冰冷的玻璃,终于又重重地落回我心上。
蝉声当然会停。就像每一个喧腾的夏天,终将步入沉寂的秋天。但我好像明白了点什么。我们当年在纸盒里失去的,哪里只是一只蝉?是那种在燥热里也能听见万物心跳,与整个世界同频呼吸的本能。蝉声会歇,但夏天的心跳永远在——只要你愿意推开那扇自我隔绝的窗,让那原始的生命鼓噪灌满耳朵,让灼烫的风重新吹过心里那片荒芜的庭院。那一刻,蝉蜕的空壳仿佛轻轻动了一下。
那空壳里囚禁过的,从来不是一只蝉,而是我们未曾察觉便已失去的、整个世界的喧嚣心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