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报平台

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!

我知道了

内容详情
2025年08月12日

“这花生的幸福,就是我们的日子,埋在土里时踏实,收获时欢喜,和亲人朋友分着吃时,甜就从心里漫出来了。”

土里长出来的甜日子

郝贵良

八月里,新花生该上市了。集市上的竹筐里,带着泥的花生堆得冒尖,透着股新鲜劲儿。

花生这东西,实在得很。不像苹果,挂在枝头上晃悠着显眼;也不像石榴,咧着嘴生怕人不知道里头红。花生就安安分分待在土里,把劲儿全使在长果仁上。它的好也跟性子一样,藏在平常日子里,不声不响的,可放嘴里一嚼,甜味就慢慢渗出来了。

小时候,家里分到深丘的一块菜地。那土是沙质的,攥在手里能从指缝漏下去,太阳一晒就暖烘烘的。父亲说这土养花生,选种子时总挑最圆最鼓的,倒在竹篮里哗啦哗啦响,像串在一块儿的小铜钱。他用锄头开垄,垄沟直溜溜的,我们兄弟姐妹几个跟在后头,每走两步就用食指剜个小坑,丢进两粒花生。父亲直起身捶捶腰,草帽沿的影子遮着眉眼:“多丢一粒,就多份指望。”

没过几天,土缝里冒出嫩黄的芽,顶着层薄皮,像刚睡醒的娃蜷着身子。过些日子,芽儿舒展开变成深绿的叶,一丛丛趴在地上,把沙土遮得严严实实。松土的时候,父亲戴着麦秸草帽,袖子卷到胳膊肘,露出晒成蜜色的皮肤。他挥着锄头松土,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锄头上,“啪嗒”一声碎成小星子。我学着父亲的样子挥锄头,却总把花生苗铲歪了,他夺过锄头在旁边补坑,“慢些,它们跟娃一样,禁不起折腾。”风从低矮的油茶丛里钻过来,掀动他的衣角,叶子沙沙响,像是花生在土里应和。

八月收花生,是一年里最乐呵的事。花生地边,两棵高大的油桐树把影子铺得老厚,树底下能摆开几张小矮凳。我们把拔下来的花生捧到树荫里,一家人围着坐下来摘。父亲话多,一会儿说东家的水稻长得旺,一会儿说西家的娃考上了大学,末了还沉沉地说:“读书跟种花生一个理,得下力气,往实里长,才能成个饱满的‘花生’。”我坐在他对面,剥花生的手沾了泥,蹭在裤腿上,留下一道道印子,心里也盼着能做一粒饱满的“花生”。

晒花生得选大晴天。竹匾摆在院子里,花生倒进去铺均匀。太阳一晒,壳子慢慢变干,颜色也深了,透着股暖烘烘的香。我总爱蹲在竹匾边上,顺手抓两把生花生,剥了壳往嘴里塞,就喜欢那股子带着土腥气的新鲜劲儿。

上了大学,食堂的油炸花生米是我的最爱。五毛钱一勺,师傅的手不抖,给得足足的。我常端着盘子,坐在公寓楼前的榆树下,看球场上的人跑,听广播里的歌,看来来往往的女生。同宿舍的小危凑过来,抓一把放嘴里“咔嚓咔嚓”嚼,说:“还是家里的水煮花生香。”毕业那天晚上,我们把几包袋装花生倒在一个搪瓷盆里,就着啤酒,说以后要当老师,要赚大钱。花生米越吃越少,话说得越来越多,最后盆见底了,天也快亮了。三十年再聚,有人成了校长,有人开了公司,有人坚守教学第一线,说起当年的花生米,都笑,眼角却亮闪闪的。

工作后在江海大地打拼,岳父母住在乡下,年年种花生。岳母总说:“城里买的花生,没那股土腥味。”岳父话少,下地时他在前头用锄头刨,我在后头种。不为卖钱,就为翁婿对酌时多道下酒菜。他去世那年,初夏来得早。办完丧事,岳母说:“得赶在雨季前把花生种下去,不能让这地荒了。”亲戚们一起动手,翻地、播种,汗水滴在土里,新生种在希望,我们就这么怀念他。

那年花生长得特别好,收的时候请了群江西老乡帮忙,男人们光着膀子拔花生藤,女人们坐在矮凳上摘,竹篮里的花生渐渐堆成小山,说笑声惊得田埂上的麻雀扑棱棱飞。

我们这伙人从同一所大学毕业,经双选一起在江海落户。就像当年从象牙塔里带出来的花生种,在书堆里憋足了劲儿鼓胀自己,落到这片土地上扎了根、发了芽,如今个个都结了饱满的果——有的在讲台上站成了标杆,有的在管理岗上长出了筋骨。

中午岳母炖了花生排骨汤,砂锅在灶上咕嘟咕嘟响,掀开盖子时,香气能把整个厨房裹住,鲜得人直咂嘴。

后来,岳母随我们住进了城,再也吃不到自己栽种的蔬菜。好在住在乡下的阿姨和小舅母,收了花生总想着我们,嫩的时候送鲜的、老了送干的。阿姨做的花生酱尤其好,把花生炒得焦香,倒进石磨里慢慢碾,磨好的酱装在玻璃罐里,拧开盖子就有股醇厚的香,或抹在热馒头上、或拌在凉面条里,怎么吃都够味。我总说比超市买的强,阿姨就笑,眼角的皱纹挤成一朵花:“自家种的,没掺啥花样。”

前几天,妻子炒了盘花生米,端上桌,油亮亮的。我抓起一粒放进嘴里,“咔嚓”一声,香直往鼻子里钻。窗外的阳光照进来,落在盘子里,暖洋洋的。忽然就觉得,这花生的幸福,就是我们的日子,埋在土里时踏实,收获时欢喜,和亲人朋友分着吃时,甜就从心里漫出来了,像那年油桐树下父亲捧过来的那怀嫩花生,清清爽爽,余味绵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