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报平台

这已经是最后一期了哦!

我知道了

内容详情
2025年08月12日

“可每当月升,我们便能听见他笔下的水声,闻见他文字中的柴米气,触到他心中那片被放逐过却从未荒芜的山河。”

苏轼的月光

苏阅涵

夏日的夜,总是来得慢些,月亮也迟迟不肯升上枝头。那些经年累月磨出的词句,仿佛也要等光落笔端才肯露面。

我偶尔走过一条老街,砖石斑驳,檐角挂着风铃。月光未满,一座偏僻的旧书屋半掩着门,纸页的气息从缝隙里飘出来。我驻足片刻,想起一个熟悉却始终模糊的名字——苏轼。九百多年前的某一夜,他也曾推窗望月,只是那窗不知在汴京还是岭南。

古人爱月,尤在颠沛之时。那是最公平的存在,贵胄与乞人共仰,诗人把情感托付它,朝臣借它藏身,隐士视它为友。而那位书生,不借月求清高,只将它视作一把钥匙——通往内心的静境,通往万事可度的坦然。

月并非总是圆的。他也曾在囹圄之中,听见窗外潮声如诉;也曾在瘴气之地,以浓墨挥洒一笔江山。世人只道他笑声朗朗,饮酒作词,却忘了他行至天涯海角,每一步皆有沉默为伴。他不刻意抵抗命运的沉浮,也不躲避人生的孤寒,只在月下默默前行。

有一回我夜读至深,读到东坡先生的“此生此夜不长好,明月明年何处看”,便合书而思。月光是不能据为己有的,它落在庙堂之上,也照进草庐之间。只是有人仰头叹息,有人低眉落笔。夜色沉沉,写字的人始终在问——如何与这无常的世界言和?有人回避,有人逃遁,而他选择坐下来煮茶、铺纸,写下一句“人生如逆旅,我亦是行人”。

写这句时,他正在他乡。不是旅居、不是游历,是贬所、是流放。可他笔下的世界却愈加开阔:黄州的雪、定惠桥的水、岭南的荔枝,皆能入诗成趣。他的眼睛,看山不是忧,看水不是愁,他只是看——用一种松弛的、非判断性的凝视,接纳眼前一切的浮沉不定。

这样的文字,必须要在月下写。只有月,才能懂这不动声色下的深情。它不刺眼,也不沉重,像一位听了许多故事的老人,只在你独处时轻轻靠近。

我一直觉得,文化的沉淀,不仅藏在典籍与制度中,更藏在那些面对苦难时依旧愿意提笔的人身上。他们不是为了歌颂,而是为了生存。当一个人在逆境中还能写出光亮的字句,他的文字就不再属于自己,而是一种对后人的庇护。

他写离别,写人生之常,却不哀怨;他写山河,写人情冷暖,却无愤慨。他不需要用高声喧哗来表达态度,只需一句“但愿人长久”,便让世间所有未见之人,有了团圆的可能。那是怎样的一种修辞?是将人世间的缺憾嵌进自然规律的节奏之中,是将无常交由永恒托举。

月光也是一种文化。

我们这个时代太匆忙,月亮尚未升起,便已被霓虹淹没。我们忙着表达、忙着回应、忙着用激烈去替代深刻。但夜深时,总有人重新拾起那种慢的光,在纸上走笔如月。他们可能是一个在深夜医院值班的医生、一个失意的青年教师、一个街头摆摊仍携带诗集的小贩,他们在喧哗中保持一处沉静,让那些温和而坚定的句子重新生长。

如今,月色已满,站在阳台上,我能听见城市深处传来的晚钟,望着那轮圆月,忽而生出一种熟悉感:它似曾为谁照过囚室,又照过河岸、枯藤、孤舟;照过一个人的低谷,也照见他的从容。

他已经远去九百余年,可每当月升,我们便能听见他笔下的水声,闻见他文字中的柴米气,触到他心中那片被放逐过却从未荒芜的山河。那山河,就是一位读书人不愿交出的灵魂。而那轮月,正是他最后的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