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士岳

寒风起，树叶黄，又到一年落叶时。

在所有落叶当中，要数梧桐最多情了，它总与相思、离愁、细雨、寒霜、黄昏、孤独紧密相连。

最懂相思之苦的，当属唐代诗人温庭筠。他在《更漏子·玉炉香》中写下：“梧桐树，三更雨，不道离情正苦。一叶叶，一声声，空阶滴到明。”淅淅沥沥的雨点，如泣如诉，滴落在梧桐叶上，雨声从三更到天明，离情、空阶、凄雨、彻夜……全词没有直白写“愁”，却让词人的孤单凄凉以及对离去亲人的泣血思念，从梧桐叶的缝隙里渗漏出来。

若说温庭筠的愁是“个人离愁”，那么当家国破碎之际，南唐国君李煜与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“愁”，则藏着家国破碎的沉重。

李煜在《相见欢·无言独上西楼》中叹：“无言独上西楼，月如钩。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。”默默无言，独自一人缓缓登上空空的西楼，抬头望天，一弯如钩的冷月挂在天际。低头望去，梧桐树寂寞地孤立在院中，幽深的庭院被笼罩在凄凉的秋色里。一个人、一棵树、一轮月，便织就了亡国后的凄惨。梧桐被“锁”在深院，恰如他被囚的命运，那剪不断、理还乱的，哪里只是离愁？那是他再也回不去的故国旧梦啊！

而李清照的梧桐，藏在晚年的颠沛里。她在《声声慢·寻寻觅觅》中，以“寻寻觅觅，冷冷清清，凄凄惨惨戚戚”十四字叠字道尽孤苦后，写下“梧桐更兼细雨，到黄昏、点点滴滴。这次第，怎一个愁字了得！”国破家亡、流离颠沛之际，在乍暖还寒的深秋季节，喝几杯愁酒勉强挨到掌灯时分，偏又遇上细雨，点点滴滴落在梧桐叶上。那雨声不是景，是敲在词作者心上的锤，每一声都那么的痛。隔着时空都能感受到作者浸透纸背的悲凉，全词一字一泪，哀婉凄苦至极。

如果说李清照的梧桐藏着个人与家国的双重悲凉，那么在古典叙事中，梧桐还见证了一段跨越生死的爱情绝唱。《孔雀东南飞》中，焦仲卿与刘兰芝为爱情殉情后，“两家求合葬，合葬华山傍。东西植松柏，左右种梧桐。枝枝相覆盖，叶叶相交通。中有双飞鸟，自名为鸳鸯。仰头相向鸣，夜夜达五更。”松柏常青，梧桐相依，枝与叶交错缠绕，像极了两人不愿分离的魂魄。夜里，鸳鸯鸟在梧桐间哀鸣，那不是悲戚，而是对封建礼制最坚定的反抗，是对爱情最真挚的坚守。

梧桐不仅蕴离愁、懂国痛，更知岁月磨人的滋味。唐朝白居易到了晚年，成了梧桐前的叹者，他写下“半死梧桐老病身，重泉一念一伤神”。看着半枯的梧桐，想起逝去的亲友，每一次思念都成了作者心口的痛。此时的梧桐，早已不是单纯的树木，而是与老病、生死绑定的时光符号。

北宋苏轼的晚年，也在梧桐树下写尽苍凉。他在《行香子·秋兴》中说：“昨夜霜风。先入梧桐。浑无处、回避衰容。”苏轼的一生，命运多舛，这首词是他的晚年之作。霜风最先吹向梧桐，就像岁月最先催老他的容颜。尽管他不愿让人看出内心的痛苦，可“霜风入梧桐”的画面，早已将“醉、病、慵”背后的苦闷道破，那是对人生境遇无能为力的叹息，是风烛残年里藏不住的悲伤。

梧桐本是普通的树木，被古人赋予了浓郁的感情色彩。梧桐无语，承载着文人雅士的精神寄托，深藏着解不开的千千结。

今天，随处可见的梧桐树依旧默然伫立，见证着现代人的离别重逢与坚守热爱。“凤凰非梧桐不栖”，梧桐已成为人们心中的吉祥嘉木，是坚贞爱情的象征。也难怪，每到秋天，全国各地的梧桐大道都成了网民们争先恐后的打卡地。人们在梧桐树下漫步、拍照，感受着这份独特的诗意与浪漫，让古老的梧桐文化在现代生活中焕发出新的生机。